墨西哥司法改革于9月16日生效，全国各级法院约7000名法官日后将由民众投票选出。这让墨西哥成为全球首个全面推行民选法官制的国家。这项改革在墨西哥掀起巨大的反对声浪，人们担心法官普选会出现黑箱操作，导致民主和法治崩塌。司法系统本应独立，但民选法官却为民意打开了法院后门，让政治势力有机可乘，正义的天平恐将倾斜。
今年2月5日，墨西哥总统奥夫拉多尔在宪法日纪念活动上痛批司法制度过于腐败，须全面改革以建立“真正的民主”。他提议让人民直接投选法官，并指这能确保司法制度以民众的利益为重，而不是护着有钱有势的大企业。
这项改革遭司法人员强烈反对，但奥夫拉多尔立场坚定，甚至在6月总统和议会选举后加快进程推进这项改革。
明年6月首轮选出半数法官 其余2027年再投选
数万名墨西哥司法人员8月中旬罢工示威，但众议院仍于9月4日通过司法改革法案。这激怒了抗议者，他们9月10日闯入参议院，高喊“迫害司法、破坏民主”等口号试图阻止提案。不过，参议员临时转移地点继续审议，隔天凌晨投票通过法案。
过半数的州议会也在短时间内批准通过改革后，奥夫拉多尔于9月15日签署这项法案，法令隔天正式生效。墨西哥将在明年6月举行第一轮法官选举，选出全国一半的法官，2027年再投选剩余的法官。
法令生效当天是墨西哥独立日。奥夫拉多尔在社交媒体发文称这是“历史性的一天”。“我们须为每个人伸张正义，让司法系统不腐败，而且法官须严格遵守法律原则，即不存在法外之地，没有人可凌驾于法律之上。”
墨西哥司法系统因腐败和裙带关系备受诟病。腐败问题渗透调查机构、监察机构和法院，以至于民众对司法系统缺乏信心。
国际非盈利组织“世界正义工程”(World Justice Project)去年的法治指数排行榜上，墨西哥排在全球142个国家中的第116位。另据墨西哥司法机构报告，当局去年共收到391起有关司法机构内部腐败和裙带关系的投诉，但最终没有任何涉事法官被解雇。
墨西哥自由法学院调查和法律信息学中心主任索巴佐(Arturo Ramos Sobarzo)答复《联合早报》询问时说，墨西哥的司法体制薄弱，但奥夫拉多尔推动的司法改革非常糟糕，没有充分解决制度原有的弊病。
索巴佐认为，墨西哥政府应该循序渐进，给相关人员和民众足够时间评估改革可能带来的效益，而不是如此激进且仓促地推行。
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法律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普希门尼斯(Francisca Pou Gimenez)受访时也说：“毫无疑问，墨西哥有必要改善司法制度，但这次改革并没有触及警方调查、检方公诉、州司法机构运作方面的缺陷，无法根治问题。”
墨西哥司法改革最具争议的部分在于法官的遴选方式完全交由民众投票，一改以往由总统提名、参议院选任最高法院法官的任命制度，也改变其他联邦和地方法官通过专业考核进行任免与晋升的模式。
按照新制度，最高法院法官人数从原本的11人减至九人，对法官的专业要求也有所降低。要当法官原本需至少10年的司法经验，但日后只要五年经验就可被列入参选名单。新的制度还引入与法律知识无关的参选条件，例如须提交五封来自邻居、同事或朋友的推荐信。
最终的参选名单，将由政府部门成立的遴选委员会选出。然而，法案并未阐明委员会成员资格和评估标准等细节。
另一个引发激辩的改革是原本的联邦司法委员会，将拆分为司法行政部门和司法纪律法庭。前者由总统任命，负责司法管理工作;后者由民众选出，握有调查、起诉和弹劾法官的权力，而且任何裁决都不得上诉。
虽说纪律法庭成员由人民选出，但学者普遍认为参选名单将被政府左右。加上新条例不够详细，纪律法庭很容易就可起诉或提控法官，给政府提供惩治“唱反调”法官的渠道。
表面上看似民主的普选法官制，参选程序中却处处可见政府的影子，而以执政党国家复兴运动党在6月选举中取得的高支持率来看，未来无论是民选法官或是总统任命的司法行政人员，难免都会是亲执政党的人。如此一来，执政党掌管立法和行政部门之余，也间接扩大对司法的影响力，三权分立原则受到威胁。
纽约大学法学院法律实践学教授萨特思韦特(Margaret L. Satterthwaite)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虽然依据旧制度，墨西哥最高法院法官由总统提名，但过后还得经参议院审查，有不同党派相互制衡，可降低操纵人选的可能。“之前的制度固然不完美，但司法改革存在更大的政治操纵风险。”
萨特思韦特也是联合国特别程序法官和律师独立问题特别报告员。
学者：法官遴选太政治化 司法体制倾向人治非法治
她担心，改革后，经验不足的法官可能当选，而这些法官不仅缺乏处理复杂司法案件所需的法律知识和敏锐度，还可能为了当选而设法取悦选民或竞选资助者。“这种态势对司法判决的公正性构成重大风险，将进一步损害公众对司法机构的信任。”
新加坡管理大学杨邦孝法学院副教授陈庆文受访时说，墨西哥法官的遴选过程过于政治化，让司法体制倾向人治，而非法治。“这个激进的举措是墨西哥司法的倒退……民选法官意味着必须吸引选民，各政党也可能会支持特定的候选人。这损害法官独立、不与任何党派或个人结盟，以及不偏袒地做出裁决的原则。”
墨西哥贩毒和犯罪团伙向来猖狂，每年干下数万起凶杀案。为了帮助自己偏好的候选人当选，他们会毫不犹豫下毒手。据路透社报道，今年6月的选举竞选期间就有至少37名候选人惨遭杀害，是墨西哥史上最血腥的选举。
公开投选法官后，犯罪团伙很可能故技重施出手操弄法官人选。
墨西哥首席大法官皮尼亚(Norma Pina)9月8日就在社媒公开警告，在强大的贩毒团伙经常以贿赂或恐吓手段影响官员的国家，民选法官可能无法对罪犯施压。
陈庆文猜测，接下来可能会有人发起诉讼，质疑和挑战民选法官是否符合墨西哥宪法，但能否胜诉则另当别论。毕竟，即将于10月1日上任的墨西哥候任总统辛鲍姆(Claudia Sheinbaum)已多次表明支持这项司法改革，要将它推翻相信不容易。
司法改革冲击经济 投资者纷纷却步
司法改革不但重创人们对司法制度的信心，也让投资者却步，直接冲击墨西哥经济。
今年9月初，当所有迹象越来越明显，奥夫拉多尔已争取到足够议员支持通过司法改革法案后，墨西哥比索汇率便开始下滑。参议院9月11日通过法案当天，比索币值已较6月2日国家复兴运动党在选举中大胜时，下挫17%。
得克萨斯大学埃尔帕索分校经济与金融系教授富勒顿(Thomas Fullerton)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指出，比索应该不会再大幅贬值，但政策上的紧张情绪将导致比索汇率出现间歇性波动，而墨西哥国内外的投资也已跌至应有的水平以下。
业界担心，司法改革会削弱墨西哥的经济监管制度，在企业与政府发生纠纷时，难以给出公平判决。穆迪评级(Moody’s Ratings)就警告，这项司法改革可能对墨西哥主权信用评级产生重大影响，引发国际市场不安，同时损害近岸外包相关的投资。
美加指改革影响三边自贸协定
据《华尔街日报》统计，美国企业至今已推迟对墨西哥约350亿美元(约449亿6600万新元)的投资。
这一发展引起墨西哥最大贸易伙伴美国和加拿大的关注。美加两国表明反对墨西哥的司法改革，指这会削弱司法系统，吓跑投资者，影响美墨加自贸协定的进程。
美国驻墨西哥大使萨拉查8月22日警告，这项司法改革可能威胁两国的贸易关系，削弱北美经济一体化的目标。加拿大驻墨大使克拉克也强调，投资者希望有稳定的司法系统作为保障，而墨西哥的改革将打击投资者信心。
不过，美加的担忧在奥夫拉多尔看来却是干涉墨西哥内政。他在8月底宣布暂停与美国和加拿大使馆的关系。美墨加的紧张关系，或给2026年美墨加贸易协定的重审评估增添挑战。
不顾司法人员的反对也不听取贸易伙伴的担忧，奥夫拉多尔被批推进司法改革是为对付处处制衡政府的法院，同时为自己打造政治遗产。
最高法院可说是奥夫拉多尔施政的绊脚石，不止一次以违反宪法为由，驳回他的计划，包括削减选举监督机构的权利，以及让军方控制国民警卫队等。
但奥夫拉多尔始终坚称，司法改革是为捍卫民主，并于8月回复媒体提问时说，理性的政策不可能会破坏墨西哥和美国的双边贸易关系。
法官民选备受争议 仅少数国家采纳
世界各国的司法制度各有不同，但法官遴选模式以任命和考核为主。目前，只有极少数的地方，例如在玻利维亚和美国一些州属采用民选制，而且只是让民众投选部分法官。
以玻利维亚为例，只有国家宪法法庭、农业环境法院和最高法院的法官采用民选制，法官候选人必须得到国会批准才能竞选公职。这让执政党得以发挥影响力确保候选人是自己的支持者。
玻利维亚民众普遍对此制度不满，在2011年和2017年的两次法官选举中，超过半数投票者投弃权票或废票。
美国方面，所有联邦法官采用任命制，只有21个州的最高法院法官是通过普选委任。其中，七个州的最高法院法官以各自政党身份参选;14个州进行无党派选举。
另有一些美国州属的最高法院法官先由州长任命，待任期结束后才进行普选。除了最高法院，美国中级上诉法院和初审法院的法官遴选方式也各异。
法官普选制度向来备受争议，尤其美国的法官候选人往往听命于提供他们高额竞选资金的个人或群体，并用这笔资金大肆宣传，拉拢容易受舆论影响的民众。
根据布伦南正义中心(Brennan Center for Justice)数据，单是2019年至2020年的美国州属最高法院法官普选就创下9700万美元的全国总支出纪录。
一般民众对复杂的司法制度并不熟悉，可能跟随舆论导向投票或直接弃权，最后左右选票的就是政府或特定群体。以美国威斯康星州为例，2020年的最高法院法官投票率仅为35%。
纽约大学法学院的萨特思韦特告诉《联合早报》，联合国人权机构向来反对玻利维亚和美国的法官普选制度，认为这影响司法系统独立性和公正性，并建议以考核方式取而代之。
她说：“国际并未规定任命法官的具体程序，但任何制度都须坚持两项基本原则，即司法独立和公正。为实现这一点，并保护法官在决策过程中不受任何形式的政治影响，各国必须确保任命程序符合某些要求。” |
